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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2020年4月3日,马尼拉封城第21天。
 
新冠病毒肆虐的菲律宾,本周五,菲律宾卫生部(DOH)所通报的最新数据显示,在当局检测385例新病例之后,该国现有3018例冠状病毒确诊病例。
数据来源:菲律宾卫生部。
 
同时,全国死亡人数增加到136人,康复病人的数量为52人。
 
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,菲律宾的土地上,新冠病毒一天带走了29条鲜活的生命,死亡病例新增数是菲律宾新冠病毒爆发以来的最高峰。
 
菲律宾人八成以上都是天主教徒,因此菲律宾的殡葬仪式大都分为处理、停放、瞻仰、教堂祈福、墓地下葬这几步。
 
一般富有家庭亡人身故后,遗体做好防腐措施从医院运回家中,到最后墓地下葬,大概需要一周到一个月时间不等。
 
然而当新冠病毒肆虐菲律宾后,一切仪式感都被打破了,教会也呼吁广大信徒,避免为因新冠而亡故的亲人清洗身体,避免去教堂寻求神父祈福,凡事从简,迅速火化为宜。
 
按照菲律宾基于传染病的防治法规,新冠病毒确诊病例死亡后,由于时间紧迫,加之为避免尸体上携带的病毒二次传播,因此尸体只用布包裹,由专人对尸体进行消毒后,放在尸体袋中,由医院专门的车辆拉往火葬场进行火化。
 
特殊的疫情时期,从确认死亡到火化完成,通常不超过12小时。
 
死前,病亡者孤独地承受了病痛,临终弥留之际,他们的家人没有机会在耳边俯身说一声再见。死后,死者的家属,也不能为亲人举行火葬仪式。
在这个时候,面对新冠病毒感染而离世的生命,只有火葬场的殡葬工陪着他们走完人间这最后一程。
 
明天就是中国的清明节了,今夜,就聊聊我所知道的马尼拉的火葬场和火葬场里的殡葬工。
 
马尼拉目前由政府介入的火葬场,一共有两处,分别位于曼达卢勇和奎松。
 
奎松的火葬场,名字叫Baesa,它位于奎松市西郊,坐落在一座古老的公共墓地的尽头,它也是这里最为高耸的建筑,闪亮的金属标牌,使得周围的公募看着更加沧桑。
 
奇亚拉·赞布拉诺(CHIARA ZAMBRANO)是ABSCBN的记者,通过她的博客,我们可以探寻到新冠病毒爆发期间,Baesa火葬场的最后送别。
 
通往火葬场的道路在墓园内就换成了土路,除了万圣节外,路上车辆行人很少,没有多少灰的火葬场,看上去一尘不染。
 
这座火葬场兴建于上一任政府时代,但是在民间纠结于土葬还是火葬的犹豫中,这个项目建好后就一直休眠了起来,直到这座城市因为新冠病毒封城之后,奎松市政府在检查了所有设施后,匆匆启用了这一处火葬场,作为新冠病毒确诊病例死亡后的定点火葬场所。
土路的尽头,便是崭新的火葬场,每当烟囱中冒出袅袅烟雾,就意味着一个曾经活过爱过的生命,在这场与病毒的生死搏斗中,不幸失败。
 
从3月下旬启用至今,奎松市的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,每天都在不断上升。
 
火葬场前是露天门厅,每当有运送尸体的医院车辆前来时,殡葬工会彼此检查好对方的防护装备,然后其他工人会在大厅玻璃门后面等候,火化机开始做好准备,安静中突然嗡嗡作响。
 
火葬场里有两台焚尸炉,面板上有红色和绿色按钮,按钮点亮熄灭间,生命在炉子内完成了最后的皈依。
 
在机器的前部,一个小的圆形孔可以窥见内部的火焰。
 
保罗是火葬场的主管,他说“我们这几天,几乎每天都有(新冠病毒感染死亡人员)火化的任务。他们在这里,有的有家属,有的只是独自一人,无人陪伴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。”
 
保罗和他的同事们,面对每次的火化任务时,都严阵以待,身着全套PPE(个人防护装备),等着救护车上的人送来尸体后,迅速行动。
 
在某种程度上,他们看起来像医院的医护人员。
 
他们更像是挽救生命,而不是火化尸体。
殡葬工在穿着个人防护齐备后,准备工作。
 
建筑物的侧面,有一处帐篷,一个帐篷在土路边,帐篷里有一些人在等待,他们是死者的家属,在这里等待火化炉里,自己的亲人完成火化,领走骨灰的瓷罐。
 
在疫情中,无人可以确保这些亡人的家属,是否是新冠病毒的携带者。
 
保罗唯一可以要求同事的,就是让他们与这些家属保持距离。
 
“我们很难过。”他同情地说道。“但是我们还需要保持安全的公共距离。”
 
奇亚拉·赞布拉诺(CHIARA ZAMBRANO)是ABSCBN的记者,在她与保罗采访的过程中,一下午遇到不止一台救护车送尸体前来火化。
 
在正午的阳光下,我感到他们需要执行的协议太无情了。他们的任务是火化,并确保病毒和尸体一起在火中消亡。
 
悲伤和最后的抚慰,是灵魂所必需的,特殊时刻,他们不能完成这些往生步骤。这令人难过!
 
数小时后,第二辆救护车到来,带来了第二具尸体。运输车上的运输工也穿着完整的个人防护装备,救护车上的尸体用简易塑料布固定在车架上,驾驶员,运输工坐前排,和尸体分开。
 
他们将尸体放入第二炉,随着嗡嗡声,第二个炉子也冒出了熊熊火焰,殡葬工通过窥视孔观察着炉内的火苗。
 
运输员和殡葬工,在门厅忙于文书交接工作,将死亡证明的详细信息复制到火葬场的火化日志中。
(办理文书交接及死亡证明的核验。)
 
记者看了一眼火化日志,当天进行排队火化的共有7个人,都在50岁以上,与卫生部统计的新冠肺炎死亡危险年龄段年龄相符。
 
但是,这些人的死亡原因和症状,有的不是写着“ 新冠病毒”。
 
上面的记录,通常写着:“严重的肺炎,或者严重的急性呼吸系统疾病。”
 
这些曾经活生生的生命,被病毒带走的速度比家人说“拜托,留下来”要快。
 
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不得不独自死去。
 
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亲人无法在身边为他们做最后的道别。
 
现在,他们的尸体被密闭包裹在尸体袋中,由戴着口罩的陌生人处理,亲人即使死亡也不能接近。
 
此刻 ,另一辆救护车鸣笛驶近,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的第三具了。
 
所有没有个人防护设备的人员看到此景,迅速移到安全位置。
 
运输人员将救护车停在建筑物前,然后小心地将担架从内部拉出。
 
像其他所有尸体一样,它被完全包裹在一个袋子中,只有最微弱的人形轮廓可见。
 
司机和运输员试图将担架向上推两步,进入大厅,但尸体的分量似乎很重,让他们步履蹒跚。
 
他们对保罗的同事喊道:“嗨,兄弟,来帮一把。”
 
“对不起,我们不能。根据防疫法的规定,我们无法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处理此类尸体。” 保罗回答。
 
运输人员很恼火,他们努力将担架抬起,将尸体推向第一个炉子。
 
“你们在这里不处理尸体,那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?看热闹么?”
 
保罗和他的同事们,保持沉默,只是下意识的和尸体运输队保持距离,就像尸体运输者在一路上与尸体保持的距离那样。
 
他们了解运输者的沮丧,运输者从担着尸体上车开始,一路上都在担心害怕中,也许他们为没有其他人愿意分担风险而感到沮丧。
 
保罗接到的命令,是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火化尸体,这么做,虽然无情,可也是为了保持火葬场工人的安全着想。
 
运输者将尸体袋抬到轮床上,当保罗按动电钮,传送带将尸体推入火中时,所有人都往别处看。
 
保罗心中默默画着十字,愿上帝保佑菲律宾。
 
是的,不管谁处在殡葬工这个位置,不管黑暗的时代多么漫长,从长远来看,都需要尽可能保持理智。
 
运输者送完尸体后,在另一个房间进行消毒。
 
保罗他们在工作的时候,竭力避免他们脚下的一个大锅,旁边有一架工业用风扇,一直吹向这口锅。
 
保罗的同事介绍,锅里放着的,是第一具尸体的遗骸,我们只是用风扇加速它冷却,因为后面还有尸体等着火化。
 
火葬场的工作量不断加大,以至于一个人的骨头没有时间自然冷却,就必须再次火化另一具尸体。
 
面对每天如此多的火化任务,和无处不在的病毒威胁,保罗和他的家人们,也为自己和自己的亲人担心,并且担心通过对这份工作,会给自己的家人带来风险。
 
“但是,我不能拒绝它,因为每一天,我们都要为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负责。”
 
晚些时候,一名工作人员带着骨灰离开火葬室。
 
他仍然在严密的个人防护道具保护下,将骨灰倒入一个塑料袋中,并用塑料胶带小心地将其密封。
 
然后,他拿起骨灰罐的大理石盖子。就在他要放灰的时候,他停了下来。
 
在帐篷旁等待的那群人慢慢步入大堂,年轻的人跟随着他们年迈的祖父的步伐。他们眨了眨眼,视线投向了工作人员,和他手中的小小塑料袋。
 
“你们需要见证这一切,那么,我可以继续吗?”
 
每个家庭成员都沉默的点了点头。
 
当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过程时,年轻的人们互相紧握住手,我不确定谁在支持谁,老者一言不发,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罐子,似乎想在灰烬中得到什么。
 
年轻人牢牢地扶住老者的肩膀,似乎既可以保持他的稳定,又可以让他知道他们在他旁边。
 
没有哀嚎,没有抽泣,只有一圈炙热的目光,盯着眼前的男人,在做着最后的举动——将盛有骨灰的塑料袋,放在一个小锦囊中,将锦囊放入罐子,再用胶带密封罐子,确保没有洩漏。
 
最后的告别,没有眼泪,没有哭泣,没有最后的“我爱你”传出,仿佛这里不存在任何感情。
 
操作员在检查完最后的密封性后,将骨灰罐交给了等待的家人,然后返回操作间,继续处理炉子中的其他尸体。
骨灰罐交接前的准备工作。
 
亡者的家人在大厅里,静静伫立了一段时间,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。
 
随即,老者抱起罐子,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开,他们所爱的人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怀里!在最后一个人关好门的刹那,门外隐约传来了抽泣声。
 
是的,现在,他们可以伤心了。
 
他们在回家之后,仍然需要自我隔离,作为观察的疑似病例,就像防疫法律规定的那样。
 
几分钟后,另一辆救护车驶向火葬场,今天下午第四具。
 
“我们现在没有空余的位置。”保罗对救护车上的人说。
 
"这怎么可能?”司机说着,回头和运输员打手势示意。
 
“请下次来之前预约,或者你可以试着联系别家,我们只会在有空缺时给您打电话。”保罗礼貌的拒绝了这家医院的火化请求。
 
公募没有地方让尸体停泊在安全和应有的尊严之下。除了土路,藤蔓和灌木丛,空坟墓和夏天的炎热,什么都没有。
 
司机耸了耸肩,将救护车从前厅门外倒了出来,停在火葬场外的土路上。
 
尸体就这样停泊在车厢内,车厢外除了土路,烈日,和坟墓外,什么也没有。
 
下午的太阳依然很热,冰冷尸体的寒冷在阳光下慢慢发热。
 
整个尸袋已经被蒸汽覆盖。
 
这名救护车的司机筋疲力尽,不知道他今天跑了多少公里,他躲进火葬场的阴凉处,坐在火葬场前厅外的地板上,保罗的同事立刻过去劝阻。
 
“对不起,你不能坐在这里,这里危险。另外不要尝试在这里打开你的防护装备,这里有很多病毒。请你迅速离开。”
 
司机和运输员对望一眼,躬身走进原来那些家属待过的帐篷。
他们靠着帐篷的后墙,那是一排排垒起来的坟墓,古老褪色的坟墓边,是除了火葬场外,唯一拥有阴凉的地方。
 
坟墓,骨灰,对于很多新冠病毒的死亡病例和疑似死亡病例而言,这里是他们生命的最后终点。
 
司机和运输员所在的位置,正面望去,是墓园的大门,大门仍然开启,等待接纳着新的亡灵到来。
 
死亡可能是一道门,逝去也许不是终结,也许是往生,也许是走向下一程。
 
我和所有留在菲律宾的华人一起经历着封城后的每一天,我们选择留在这里坚守,选择记录这一切,不仅仅记录我们目前还活着的人对这场疫情的战斗,也记录这些因为疫情不幸死去的人。
 
这个春天,新冠病毒疯狂席卷了整个地球,每个人的心头仿佛都被扎入了一把刀,相信疫情会慢慢过去,刀也会慢慢拔出,可是,那些在这场疫情中失去亲人的刀口,恐怕这一生也无法愈合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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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彩荣

郭彩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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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原创作品的自媒体人,目前旅居菲律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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